1
周二,王栋约我晚上喝酒。
“老地方,老位置,不见不散!”他简短地说完就挂了电话,留下我愣在这一头,心里隐约感觉哪里不对劲。
周五晚上才是我们雷打不动的约酒日,这已经持续了八年,难道这家伙还没老就开始糊涂?连这个都忘。可是电话里,我听不出他有什么异常,只能摇摇头,低下头继续工作。
华灯初上,刺骨的寒风呼啸而过,H城的冬夜异常冷清,萧瑟的街头看不到一个人影。我对此早习以为常,猛吸了一下被冻得发酸的鼻子,伸出手往上扯了一把风衣的领子,朝着老酒馆的方向走去。
老酒馆只是它的名字,是一家普通的小饭店,但是价格亲民,味道可口,深受大众的喜爱。尤其是一道辣子白菜,看似简单,辣酸甜三味完美结合,冬天里吃上一口,酸辣爽口,暖心暖胃,本地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家了,是店里地道的招牌菜,我百吃不厌,每次吃上一口,浑身舒坦,这里曾经一度也是红火热闹,可是看看现在……人都走了,再也回不来了。
想到这些,我不仅轻叹了一声。
推开一道玻璃门,一眼便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,不出所料,饭店里没几个人,我径直朝王栋走去,盯着他的脸。
“老兄,这是唱得哪出啊?”我想从他脸上看到些什么,可惜失败了,他这人就是这样,沉得住气,不想说的事,打死也别想问出个所以然。
“急啥!”他招招手,示意坐下,然后抬起酒杯递给我,“先走一个!”
我迟疑了一下,还是端起了那杯快溢出的酒,仰头一饮而尽,一股热辣辣的暖流,顺着喉咙缓缓而下,瞬间驱散了满身的霜寒,心情一下畅快了很多。
酒杯又被斟满,再次仰头,我们俩谁也没有再说话,一杯接着一杯而下,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酒过三巡,菜过五味。我睁着微醺的眼,望着面前唯一的朋友,突然觉得根本就不了解他。此刻王栋正端坐在我的对面,一脸的清醒,这根本不就像平时的他,什么时候他酒量超过我了?
看着我关切的目光,他突然神秘一笑,然后悄悄地对我说:“今夜,我就要去那边了!”
我的手一下凝固在半空中,酒也洒了出来。
“对不起啦,兄弟!”他停了一下,看着我的表情有些自责地说,“这个帮不上你!”
“看你说得,大哥!这是大好事啊,好事,我得恭喜你!”我故作坦然地又仰头喝了一杯,掩饰着脸上的失落。
他望着自己苍老的手,用颤抖的声音说:“我以为自己再也等不到这天了,最终上天还是眷顾了我!”
他抓住我的手紧紧握了一下,轻声说:“今夜我就得走了,以后你要多保重,我在那边等你,到时候咱们还一起畅饮!”
我使劲地点了点头,他站起身走了出去,消失在外面漆黑的夜色中。
2
我不知道一个人又继续喝了多少,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从老酒馆出来。
当我走在街上的时候,只感觉身体轻飘飘,脚下如同踩了两团棉花,周围的世界在眼前不停地旋转、旋转,终于眼泪再也控制不住,流淌了下来,我没去擦。
这个城市,这个世界,已经没多少人了,即使有也是我们这些被遗弃的,没有谁会在乎谁,没有谁会关心谁,而我又何必在乎?我在心里说,流吧,我的泪!
这一刻,我甚至开始恨王栋,他比谁都清楚,我是多么需要那个惠赠的名额,可为什么这个好运偏偏落在他的头上?
“为什么不是我?”我对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大喊,“你知道我有多想她吗?”
莎莎已经走了三年零八个月了,她走后的每个夜晚,我总是会梦到她,梦里我紧紧地搂着她,害怕一放手就再也见不到她,醒来的时候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。
这是一个奇点时代,也是一个疯狂的时代。
几个世纪前,人类就为了永生的梦想不懈地追求。在这个时代,终于实现了,但是高昂的价格阻挡了很多普通人的脚步,屹立的“长生”塔成为两个世界的分界线,进入“长生”塔的人类可以走向永生不死的世界,而留在这个世界的人类则会不断地凋零。
很多人活着只有一个目标,那就是进入“长生”塔,可是很多家庭一辈子也许只能赚够一个人的入场券,而剩下的人只能苦苦等待每十年免费抽取的十个馈赠名额!
我和莎莎相恋了六年,就在我准备向她父母提婚的那一年,她告诉我一个消息。
“爸爸妈妈花光了所有的积蓄,就要去那边了,”她把我叫到楼下,低着头说,“我也要一起走!”
我并没有感到意外,而是欣慰地点了点头:“去吧,你一个人留在这边,我也不放心。”
“我想你!”她的眼泪突然流了下来,“我会在那边等你,一直等着!”
我搂住她的肩膀安慰道:“傻丫头!我能照顾好自己的。”
“这是我偷攒下的一点钱,你拿上,你一定要早点过来啊!”她抬起手上刻录的一条标码,要扫给我。
我挡住了手臂:“别傻了,我不会用你的钱的!我有的是办法,在那边乖乖地等着我!”
她还想说什么,但是最后什么也没有说,哭着跑远了,我怔怔地站在原地,连最后告别的话都没来及说,心中满是苦涩!
想到这些,我不禁悲从中来,也许这就是我的命。不过我并不后悔,至少莎莎有了一个美好的未来,不是吗?我的世界旋转的更加厉害,跌跌撞撞中,我感觉到后面一个黑影在晃动,当我转过身去,那里又什么也没了。
我裂开嘴角笑了起来,然后对着昏暗的街道咆哮着:“来吧,来吧!我什么都没有,我什么都不怕!”
没有人出来,我轻蔑地耸耸肩:“怂包!”,继续赶路,一阵强烈的冷风吹进我的领口,酒劲如一阵排山的海浪席卷了上来,我的身体一歪,失去了意识……
3
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,正躺在家中的床上。
一缕明亮的阳光从玻璃窗上投了进来,洒在脸上,温暖柔和,我又翻了一个身,想再睡一会,冷不丁瞥见了卧室门口站着一个人,一个激灵坐了起来。
欲裂的头疼袭击着后脑勺,我眯起眼努力分辨清楚眼前的人,竟然是一个女人,还非常的眼熟,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。
她站那里,穿着一身浅灰色的毛呢外套,紧身牛仔裤,白色高领毛衣上是一头深棕色蓬松长发,看着我似笑非笑。
“醒了?”一声谈谈的询问。
我突然想起来了,老酒馆的老板,迟疑了片刻,试着问:“昨天,是你送我回来的?”
“嗯!”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,算是承认了。
“你……我,我醉倒在哪了?”我变得语无伦次。
“步行街口!”她转身走出去,端了一杯温开水给我。
然后她简单地讲述了昨天晚上的来龙去脉,怎么跟着我,我摔倒在地,怎么扶起我,后来又怎么查到我家的地址。
“原来那个黑影是你!”我嘀咕了一声。
“你们当时的谈话,我听到了。”她有些歉意地看着我。
停顿了一下,像是在找着一些合适的词语,她继续说:“我看出那件事对你的打击很大,他走后,你不停地又灌了自己很多酒,你不知道,当时走路你根本不成样子。”
我沉默不语,此刻在发胀的脑袋里,脑补了一下昨晚狼狈的样子。
“昨天夜里很冷,那种状态下,你醉倒半路,如果没有人发现,也许你就冻死在那里了!”她话语中充满了气愤,似乎我的这种行为惹怒了她。
“谢谢!”我的心中突然有了一阵温暖的感觉。
“我的丈夫就是这么死的!”她并没有停下来,“那年,天空飘着鹅毛大雪,他醉倒在街上的绿化带里,当时离家只剩一个路口,我到处找都没到找不到他,等第二天被发现的时候,……他已经被彻底冻僵。他当时连外套都没穿,只有一件贴身的衬衣,都是那该死的酒……”她的声音呜咽着说不下去了。
“抱歉!”瞬间我好像什么都明白了。
“我没事。”她扭过身去,迅速擦了一把眼角,走了。
4
中午的时候,我买了一些水果送到老酒馆,以示感谢。
店里依然冷冷清清,我和老板攀谈了起来,这些年虽然常到这里吃饭喝酒,和她多少也算熟悉,惭愧的是今天才知道老板娘的名字原来叫张玉兰,她和丈夫在十年前,从农村来到城市,刚开始俩人一起为超市送货,虽然辛苦,小日子却慢慢地红火起来了,可是好景不长。他的男人不知道在哪学会了酗酒赌博,开始混日子,最后把自己早早作死了。
原来的活一个人也干不下去了,后来她一咬牙一跺脚,干脆自己租一个小店,凭着有些做菜的手艺,开了老酒馆,硬是又站住了脚。
我听了点点,对她投来了敬佩的目光:“真的不容易!”
她摆摆手:“扛过来了后想想也没啥”,随即脸上又挂满了一丝忧郁,“只是天不怜人,现在店里的生意越来越难做,都说“民以食为天”,可是现在人都去了那边,还那来的“食”?我估计这店也撑不了多久了,迟早也得关喽!”
“想开些,事情总会有解决的方法,日子也会越来越好的!”我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安慰她。
“是啊,一点没错!”她有了轻松的笑容,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,“大不了,回老家种那二亩三分地去,天无绝人之路,饿不死的!”
她又问我:“你呢?有什么打算吗?”
“能有什么打算,我现在每天除了拼命工作,就是等运气了。还能怎么样?”
她给我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面:“来,吃!吃饱了,啥都不是什么难题!”
我感激地对她回报了一个笑容,低头看了一下表,跳了起来:“哎呦,光顾着说话了,这上班要迟到了,谢谢你,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,尽管开口。”
5
日子过得飞快,转眼五年过去了。
这期间我换过很多工作,什么活赚钱我去干什么,可是如今工作是越来越不好找,工资高的更是难上加难,去“长生”塔的人越来越多,剩下的工作也基本都被机器替代了,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人,温饱是没有问题的,但是只能一天一天数着日子,等待着死亡的临近。
每天当我累得如同一滩烂泥躺在床上时,我都会看一看自己的账户余额,那些数字虽然在缓慢的增长着,但是距离目标还是那样遥远,我总是鼓励自己,莎莎还在那边等着你呢,你不能放弃,你要怀着希望。
可是终于有一天晚上,我发现自己突然再也记不起莎莎长的样子,在我的脑海中,她变成一团模糊不清的雾,我拼命地想汇聚起来它们,重温在一起的日日夜夜,可是我再怎么努力最终还是失败了。她消散在我四周的空间里,越来越暗淡,越来越朦胧,最后只剩下空荡荡的房间……我终于失声痛哭起来。
那一夜,我彻底失眠了,我把她忘了,我失去了她,也失去了去往“长生”塔的所有动力。
第二天,我茫然无措,我不知道今后的路在哪里?是继续努力拼命赚钱,还是待在原地混日子等着运气降临?一个对于我来说太遥遥无期,另一个对于我来说则更是虚无渺茫。
我又想起了老酒馆,脚步不由自主地向着那个方向走去。醉酒事件后,我和张玉兰熟了起来,经常在忙完一天的工作,我去她的店里吃一碗面,不过不再喝酒,自从王栋走后,我就戒了。她也在没顾客的时候陪着我唠唠家常,鼓励我怀着希望。
但是最近一段日子,因为工作的地方离那里比较远,每天回来又基本到了深夜,我不想再去打扰她,算算也有一段日子没有去了。
今天没有工作的心情,去他的工作!我对自己说,我想喝一杯了,我想找人聊聊天。
有时候我很奇怪,每当我高兴的时候我想去找她,每当我心烦意乱的时候我也想去找她,她总是用平淡的话语给你鼓励,我实在不明白,为什么一个人竟然会在这样的社会中保持一份恬淡的心?
但是,她就有这种能力,在这个狂躁的世界里,给你一杯清凉和安静。想到这里,我又有了些许安慰,幸好我还能遇到这样的一个人。想到这里,不由得加快了脚步,我要痛痛快快的喝一杯,我要畅畅快快的聊一聊。
当我来到老酒馆门前的时候,愣住了。那扇破旧的大门上挂着一张白纸:饭店停业,店面转租!
6
她就这样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,没留下只言片语。
当我找到铺子房东时,发现是一个颤巍巍的老太太,耳朵很背,沟通了半天才弄清楚,其实一个月前张玉兰就已经结了房租走了。
“她没有说什么吗?”我大声问。
“你就别瞎打听了,走得挺急!”老太太摇晃着脑袋,煞有其事的地说:“她啊,肯定是去了‘长生’塔。你们这些年轻人啊,总想着什么长生不老!这世界上哪有什么长生不老啊,都是假的!小伙子,你知道吗,这世界只有神,只有天上的神仙才会长生不老,人啊,永远不会!”
我苦笑了一下,不知道该如何回答。
我与她告别,正准备走的时候,老太太又突然喊住了我:“瞧我这记性,想起来了,她确实留了一个纸条,说是要有一个年轻人来找,就给了他!”
我接过来纸条,看着上面写着一行字:“走了,谢谢这些年对小店的照顾。永远不要放弃,有时间了去趟“长生”塔看一看,也许心情就会不一样了,祝好运!”
上面的字歪歪扭扭,有些还是用拼音拼写的,我笑了笑,这是她,没错!
那一刻我也突然明白了,她要么是攒够了钱,要么是被“惠赠”的名额抽中了,惠赠名额都是隐秘发放到个人的手机上,由于别人也可用,所以抽中的人都会保密,曾经因为这个,有不少人被杀害过。王栋被抽中的那天也只是告别了我,因为他信任我。
这个想法越来越强烈的占据了我的内心,一定是这样的,她被上天眷顾了,所以匆匆而去,竟然连告别都顾不上了吗?
内心突然涌起来一种无力的孤独感,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了我一个人。
曾经我珍惜的那些情感,那些友谊,在时间与生命面前,竟然显得一文不值。
像是要验证自己的想法一样,我突然有了想去“长生”塔一趟的冲动。
7
“长生”塔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。
它并不是一座塔,而是一座城市,一座涌动着电流的城市。它镶嵌在一座环形山的中部,站在环形山的最高峰望去,“长生”塔如同一个巨大的黄金罗盘,环形山山脉被贯穿了很多隧道,四通八达,载着人类的电磁弹仓车,从世界各地奔驰而来,像朝圣一样奔赴塔心,那里将成为他们的蜕变之地。川流不息的光芒,让这里日夜如昼,像极了一块汇集数据和交换数据的电路板,位于罗盘中央的核心区域金碧辉煌,有一个巨大的光柱,向外喷射出一条长达1万米高的粒子流,光束冲入云天,隐藏进无际的苍穹,那就是人类通过另一个世界的通道。
我来到登记处,两个漂亮的女士热情地接待了我,当了解到来意后,其中一个客气地说:“对不起先生,我们这里有协议,对所有客户的隐私都要保密,我们不能向任何人提供数据。”
我据理力争,最后得到的都是拒绝。
没有办法,但是我又不想放弃,最后我灵机一动装成一副凄惨的样子,流着泪苦苦地哀求她们:“她是我的妻子啊,前一段时间突然就失踪了,啊哇哇哇……!我只是想知道她的下落,只要能确定她还好好的,我就安心了!”
看着我一个大男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,两个女人对望了一眼,其中一个人点了点头,然后轻声问:“她的名字?”
“张玉兰!”我马上停止了眼泪。
“她确实被抽中了”,她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,随后脸上又露出了疑惑的表情,“但是她放弃了,她把名额转赠给了别人!”
“谁?”
“一个叫李亮的人!”
我的身体僵在了原地动弹不得。
恍惚中,我离开了“长生”塔。
“欢迎再次光临,我们期待您的“长生”之旅!”她们在我背后用欢悦的声音送别,可是我的脑海里却被另外一个声音牢牢占据:她究竟去了哪里?
我猜测的并没有错,但是只猜到了开头,却无法预料结尾,没想到她会放弃,更没有想到她会转赠给了我。
8
“长生”塔是我梦寐以求的地方,如今意外得到了,我的心情却有一种莫名的空洞,好像这一切都是梦境一样。
莎莎,王栋,你们还在等着我吗?我还能认出你们吗?我不知道答案。
当知道我就是被转赠者后,两位女士告诉了我“长生”塔的真相:原来“长生”塔是人类“返航”的工具,他们去的不是虚拟的空间,而是人类的真实世界。
几个世纪前,人类为了延长生命,选择了集体冬眠,创造出了这个虚拟世界,梦境可以把时间大大延长,却改变不了最终人类走向死亡的宿命,为了永生,人类夜以继日,在这里最终发现了让人体永生的方法,于是建造起一座巨大的“长生”塔,外面的真实世界更美好,人类终于决定“返航”,但是这需要占据巨大的资源,所以并不是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能拿到入场券。
我蔓延出了一种无名的恐慌,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,那里的一切和这里的一样吗?还是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……按理说此刻我应该高兴才对,可是我丝毫没有那份心情。
我想找到她,至少要对她说声谢谢。
我在网上发布了寻人启事,但是这个世界每天都会有人消失,发出去的消息也如石沉大海,毫无音讯。
我决定亲自去寻找她,如果不能当面和她告别,将会成为我永远的遗憾,我不想这份遗憾在漫长的生命中如影随形。我又觉得自己挺傻的,有些东西,可能就是你的命,何必去探究呢?但是我就是放不下。
我找了她整整一年,找遍了附近大大小小的城市,找遍了能到达的每一个小饭馆,依然没有她的任何消息。
我所到过的城市在一座一座地死去,就像倾倒的大厦一样,即将成为一片废墟,我甚至在一座城市的上空看到坠落的天幕,它们就像贴满马赛克的纸条,一片一片地剥落着,露出了后面像是一片闪烁着雪花点荧幕的空洞……
最后,我的心累了,是该放弃的时候了!明天我就要进入“长生”塔了。
那天夜里,我买了一瓶二锅头,就着一盘花生米,我人生中的一段又一段时光,如影片一样流光溢彩地播放着。突然,一幅画面一闪而过,我听到了画面中张玉兰看着我说的话:“大不了回老家去种一亩三分地去,饿不死!”
老家,对了,她一定是在那里!
天还没亮,我就出发去了!她的家乡是在一个农村里,距离这个城市有几百里的路,在导航的指引下,我很快就找到了那里。
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座古老的村落,依山而建,傍水而居,过了一座青石拱桥,我看到一棵参天的槐树,在炊烟生起的地方,守护着村庄,进入村子我才发现这里竟然生机勃勃,一排排用石头搭建的老房整齐干净,街巷里也是用长石头铺满了地面,围墙上栽满了各种不知名的花,虽然只剩下一些花枝,但是可以想象这里鲜花盛开时的景色应该十分壮观。
村人们闲来无事,扎堆聚在村口聊天。看见我从村外的路上走过,一个老者便起身上前询问,后面跟着一条黄毛家犬,对着我不停地狂吠。
我向老者说明来意后,询问张玉兰是否住在这个村,他点了点头,当我再问她在哪的时候,他伸出手向着村子的西边指了指。
“村头坟地!”
我的心沉了下来。老者没再说什么,低头训斥了一句还在狂吠的狗,转身走了。
9
穿过一条长满荒草的小路,我迈着沉重的脚步,来到村口一片荒芜的墓地前,那里堆积着不少的坟头,墓碑高低错落,有的因为年代久了,只剩下一些小土坡,很快就要被淹没在枯黄的野草中。
在一座新坟前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。
“玉兰”我叫了一声。
她转过脸来一脸的诧异和惊喜:“是你!”
我点了点头,内心也像云开日出一样瞬间光明:“我……”一张口竟然有些哽咽了。
她擦了一把脸上的泪痕,挤出一个笑容:“难为你了!”
原来这座新坟是她儿子的,她说,那天她得到儿子突然病重的消息,着急往回赶,也没有我的联系方式,就草草委托了房东。这些年她一直照顾儿子,所以也没有再回到那个城市,儿子后来还是不幸去世了。
“为什么不把名额给了他?”我默立在坟前问。
“冬儿说,他要一直陪在我们的身边,那边的世界太陌生,他不愿意去!”她慢慢地说,似乎又沉入了往日的回忆中,“我最后答应了他!”
“为什么给了我?”我又问。
“看到你为了爱的人努力了半生,我想圆了你的梦吧!看看你的头发,刚见你时还是乌黑的,现在很多都白了,每天不辞辛劳,虽然我并不喜欢那边的世界,但是那边却有你挂念的人,作为一个朋友,我想帮助你!”她平静地看着我。
“你难道真的不想去吗?人们说那边的生命几乎可以‘永恒’!”我不解地问。
“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,都留在了这个世界,那边对于我来说毫无意义!我想啊,就算那边真能永生又如何?那只不过是一场幻影罢了!”
“那里不是幻影是真实!她们告诉我这个世界才是虚拟的世界,外面才是人类真实的世界!这里不过是人类梦境与思维徜徉的地方,最终我们还是应该回去的。”
“对我来说都一样,这里也有生老病死,也有爱恨情仇,我反而觉得更真实。其实在哪里并不重要,最重要的是我经历过,每一天、每一秒;活多长时间也不重要,我觉得值得,即使它们是短暂的一瞬,那也是一种永恒!”
我不知道该说什么,也许她才是对的。
我从周围的山脚下采了几束不知名的小野花,摆在了冬儿的墓前,然后又和她一起在那里伫立了良久。
初春的山里,还带着些许的寒峭,一阵冷风吹来,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,心中如同有什么东西被挖走了似的,空荡荡。
“他走时很安详,落叶归根。”在我身后她递给我一把铁锹,“帮我给他添一添坟吧!”
我给冬儿的坟头又添了一些新土,在过去,我是不会做这些事情的,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人的一种信仰,曾经看起来那么可笑和无意义,可是今天我却在这里感受到了一种不同的意义。
中午的时候,她招呼我到家里吃饭。
饭菜很简单,一盘山里的野菜,一盘咸菜,还有一盘我熟悉的辣子白菜,几个粗粮窝窝头,一碗面汤,她吃得津津有味。我想到了村子抬头欲言又止,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。
“这里的人都放弃了,”她喝了一口汤谈谈地说,“只有对这片土地有感情的人才会选择留在这里。”
“别光听,吃,吃!”她边招呼着我边又说,“以前我也曾经想过离开,但是我舍不得他们,也舍不得这里,落叶总要归根,生命再长久能怎么样?那能这样快乐舒坦地过一辈子?你想不通这些,就算到了哪里也是白搭。自从他们走了以后,我更想得明白了,那些永恒啊永生啊什么的我一点也不稀罕,只有经历过的记忆和情感才是最刻骨铭心的,永远都不会消失,即便你死了,也不会。”
我漠然地点着头。
吃饭完,我和她又闲聊了几句,就告别了。
她一直把我送到村口,最后站在一个土坡上,目送我出村。我挥手让她回去,此时一阵轻风吹乱了她蓬松着的长发,她用细长的手指把脸前的散发往后拨了拨,露出一段柔美细腻的脖颈,衬托着那张温情的笑脸,第一次我发现她也是个很美的女人。
“要好好地活着!”她对我说。
我向她挥挥手,转入了一条曲曲折折的山路上,两条腿却如灌满了铅一样沉重。
我问自己:生命是什么?一个人为什么能够坦然地面对生命?人活着又是为了什么?回答我的只有空寂荒凉的山。
我想不明白,也许以后漫长的岁月里,我可以把一切都想通。
“哇哇哇……”一阵啼哭声划破长空,我循着声音而去,在路边的一堆杂草里,看到了一个红布包裹,我走过去,发现是一个女婴。她通红的小脸上正挂着一行泪珠,挥舞着的小手强劲有力,似乎在向世界宣告着自己的存在。
我从这个婴儿看向四周,没有人的痕迹,我苦笑了一下,一个可怜的人,一生下就被遗弃了,在一个拥有永恒生命的地方,谁还需要后代?
我把婴儿的衣襟拢了拢,努着嘴逗着她,我想生命的美丽也许并不是在于它的长度,而是在于它承担的东西,就像眼前的婴儿,她是那么有活力,是因为她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和希望吗?也许这才是生命应该有的意义吧。
我抱着婴儿坐在一块石头上想了很久,当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渐渐消失在山边的时候,我才慢慢起身,然后朝着那座熟悉的山村走去。
“余生,要好好活着!”我对孩子说,也告诉自己。
山上的树木已经抽出不少嫩绿色的新芽,新的一个季节轮回就要开始了。